親愛的春嬌
因為脊椎側彎,我在小學六年級動過脊椎手術。我的脊椎被一根長長的鋼釘固定,確保不再側彎。
手術前,醫師必須先將我的脊椎拉直。
他將我雙腿打上石膏,穿入鋼釘,並在頭顱上打四根鋼釘,串上兩個相互垂直的鐵環,頭與雙腳各吊著沉甸甸的一袋沙包,拉直脊椎。
我剃光頭,躺在床上,樣子看起來就像科學怪人。連續一個月,我白天趴著,晚上躺著,什麼事也不能做。
當時在台北振興醫院,有很多跟我一樣罹患小兒痲痺的小朋友。我們在院區上學、生活、等候治療,生活平靜單調。
每週六晚,院方會放電影,那是所有小孩最期待的娛樂。大家等一個禮拜,就只為週六那場電影。
但那樣的娛樂,是給活動自如的小朋友看的。我躺在特製的病床上,沒機會看。
在床上動彈不得躺了兩個禮拜,我跟媽媽說,我想看電影。
我媽媽認真了。
她找上護士阿姨,不知怎麼說服她們,然後合力把我從病房推出,一路推往放映電影的室內廣場。
一路上,大家都盯著我瞧,我聽到一些三姑六婆滴咕:
「這副德性還跟人家看電影?」
「一齣沒看是會少一塊肉喔?」
「是有多愛看啦?」
「沒看會死是不是?」
我媽媽毫不理會,她就是把我推出去。
她那麼理直氣壯,彷彿告訴所有人:你們家孩子可以,我家孩子也可以。
這麼多年過去,我完全記不得電影演什麼。
但是我記住她把我推出去,看了一部電影。病床到廣場,像一條湍急的河,揶揄的耳語潮起潮落,但她就是把我推到彼岸。
一直要到很多年後,我才明白,她不僅僅是把我推到廣場而已。
我後來考上大學、在大學社團擔任社長、考上研究所、應徵上一份令人稱羨的外商銀行工作、又轉去做音樂、做網路、做動畫、做證券,都是她把我推過去。
那份推力,也把我推離台灣,我一個人去倫敦、赫爾辛基、北極圈、愛沙尼亞、斯德哥爾摩;和朋友去巴黎、布拉格、巴賽隆納、里斯本、曼谷、新加坡、香港;一個人出差去上海、北京、杭州、西安、廣州等十幾個中國城市……
我後來的許多嘗試:寫作、拍微電影、當講師……都是她把我推出去。
我媽媽在我出社會第一年就過世,但小學六年級,她把我從病房推出去的力量,我繼承下來了。
我記住跨出去後,有一部電影可以看。不曉得好不好看,必須要看了才知道。我被未知吸引,沒有停在原地空想過乾癮。
為此,我非常感謝我母親。她只有小學畢業,不懂什麼教養理論,她只是相信:就算她的孩子像科學怪人一樣躺在床上,他跟別的孩子一樣有權利。
她不知道,她把我從病房推出去的那一刻,開啟我生命中一連串的跨越。
親愛的春嬌,我不知道妳生命中,有沒有人曾在關鍵的時刻,推妳出去?
我衷心希望妳有,不管最後去到的地方妳是否喜歡。我相信我們能因一次又一次的跨越,豐富生命。
如果沒有,沒關係,妳夠大了,可以推自己一把。
不要等待,每一天都是妳航向新大陸的好日子。
前面不會一直風和日麗(一直風和日麗也很無聊),不用擔心,只有遇上10級暴風,妳才有機會明白,是妳的韌性強過風雨,還是風雨強過你的韌性。
妳不妨像動畫裏的草帽小子一樣對自己大喊:我要成為海賊王。
春嬌,努力成為妳生命中最重要的推手,航向偉大的航道。
妳也許為了未知的寶藏出發,但等妳歸來,我相信一講起航程中的冒險,妳的眼神會比那些寶藏,還要閃亮。
火星爺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