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堂廣場前,有一排露天咖啡座。

星期天下午,我常常會帶本書,在教堂左邊一家「Planet No.3」咖啡館坐下來看書、喝咖啡、看往來各色行人。

一個短髮,戴墨鏡,穿黑色毛大衣,蓄著俐落鬍子的中年男子,我注意他好幾次。

每次都是他先到,然後是他的咖啡伴,每一次人都不同。到目前為止,我看過一個拘謹的女學生;一個柱手杖、滿頭銀髮的老先生;一個穿誇張皮草的貴婦;一個頭髮凌亂、深度近視、領帶打得過長的男性上班族。

幾乎都是他在說話,他的咖啡伴偶爾開口,但不像在聊天,像在問問題。咖啡對話結束之後,他的咖啡伴會給他錢,然後似乎是滿懷感謝地跟他握手,離開。

他可能是個算命師,或是心理治療師;他可能沒有自己的辦公室,或者他有,但比較喜歡在露天咖啡座,為別人解答問題。

對他,我一直覺得好奇。今天又看見他,在他慣坐的位置上。他的咖啡伴還沒來,我按耐不住好奇,朝他走去。

「請問你算命嗎?」

「不。」

「你做心理諮商嗎?」

「不是。」

「我看見你跟人們說話,然後跟人們收錢,我只是好奇。」

「我不算命,也不做心理諮商,我說故事給人們聽。」

「喔?有趣。我可以坐下來嗎?」他點頭示意,我把椅子往後拉坐下來:「每個人都可以請你說故事嗎?」

「有需要,肯付錢的人就行。」

「可以說明白點嗎?你講什麼故事?怎麼收費?」

「我不是說故事,正確的說,我是傳達、轉播一些事情,而這些事情是我的委託人想要知道的。」

「你開徵信社?」

「不是。這麼說好了,你有沒有什麼很想念的人,曾經非常要好,但是因為某種原因,不能再跟他見面?有沒有這樣的人?」

我想了一下:「好像有。」

「你不能跟他見面,但是很想知道他的近況,想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怎麼辦?」

「怎麼辦?」

「你可以花錢委託我,我會去跟他見面,我會去拜訪他,我會偽裝成一個客戶,或是一個信用卡的推銷員,去跟他聊天,去觀察他的生活,然後回來把我所看見的,以及我跟他的對話說給你聽。」

「好特別,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行業。」

「要我為你效勞嗎?」

「我…」我頓了一下:「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。」

「你可以想一想,我等會有客戶。」

「抱歉,打擾你。」我站起來,回到我的座位。

我攤開書,書上的文字進到我的眼睛,卻沒有進到我的腦海。我想著剛才他跟我說的事,這是什麼樣一種工作呢?

不久,他的客戶來了,是我上次見過的那個穿皮草的貴婦。

可能是上次她從這個男人口中聽到的事情不夠多;也可能,她對那個無法再見面的人依戀很深,無法忘情,因此又委託這個男人一次。

這是我這個週末的一個奇遇。

就像我回答他,我也有一個很懷念,可是沒有辦法再見面的人。她在一家銀行上班,我懷念她而無法見面,因此,一直以來,她之於我,就好像是一尊會走路的銅像。

我突然覺得,男人的工作,其實有它的必要。或許我可以委託男人,去她服務的銀行,坐在她的櫃臺前開個新帳戶,並請他盡可能多跟她聊聊。下一回我可以約他在這家咖啡館,透過他的口中知道她一些近況。

我想知道,她都對一個新開戶的客人說些什麼?她的微笑,是不是還像我所熟悉的那麼燦爛?

我們沒有辦法跟一尊銅像說話,不是嗎?

思索這一切的同時,我依然不時望著男人和貴婦。直到我意識到,這樣可能不禮貌,可能成為一種無形的打擾,我才起身付錢,挾著著我的書離開咖啡館。

回家的路上,我想到一個問題。

我在想,那個負責接受別人委託,去跟一尊尊銅像說話,回來把對話轉播給客戶聽的男人,會不會也有一個很懷念但是無法見面的人?他的心裡,會不會也有一尊會走路的銅像呢?

當他想知道對方是不是過得好,怎麼辦?他會委託同業?還是自己朝銅像走去?

他入這一行的動機是什麼?為什麼他會想要成為一個拜訪銅像的專家呢?

我想了好一會。

也許他希望有一天,自己能夠像個行家一樣,朝心裡的那尊銅像走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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