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去世那年,我才國二。

他肝癌離開,發現時已經是末期。

開完第一次刀,醫生對母親說:「回家吧,只剩三個月。」

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,很會唸書,父親希望我多讀書,長大以後坐冷氣房辦公,不必像他那麼辛苦,每天日曬雨淋做建築工。他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,因為我看起來有機會成為家族裡,第一個考上第一志願高中的孩子。父親不識字,只會寫自己名字跟阿拉伯數字,對於一個得當一輩子工人的人,他最大的期待,就是自己的孩子長大不必當工人。

念國一時,一個禮拜兩天,我必須到學校的一個老師家補數學。補習完,父親會騎著他老舊的摩托車,在老師的家門外等我,接我回家吃飯。

有一回,老師晚了20分鐘下課,外面下起大雨,我看見他穿著雨衣跨在摩托車上在旁沱的大雨裡等我。他看見我,從巷弄的那一頭跑過來,斗大雨水無情地打在他身上,淋濕了他的臉,他過來幫我披上雨衣,我突然覺得很不捨,很難過。

我坐在他摩托車後座,緊緊抱住他,告訴自己,長大以後要賺很多錢,帶他出國去玩。

母親沒開伙的的晚上,他會帶我去吃館子。他吃東西的時候有一個習慣,會彎舉右腳蹲到椅子上,他說這樣吃飯,才有吃飽的感覺。每次他這麼做,我都覺得不雅觀,在家就算了,在外面這樣真的不好看。

我想跟他說,請他把腳放下來,那看起來很像鄉下人。我當時在學校月考都是全校前幾名,常常上台領獎,我有一種虛榮心,我不希望我爸爸看起來像鄉下人。

我沒有說。我想如果我說了,可能會傷他的心。我只是低著頭吃飯,希望沒有人認出我。

父親最後三個月,我沒有花很多時間陪他。日益憔悴瘦弱的他,讓我覺得陌生。我們之間變得客氣,除了說學校的功課,我不知道說什麼。我不知道如果問起他的身體,會不會刺激到他。回到家,禮貌地跟他打過招呼,他就要我去做功課。

他一開始還可以下床走動,到後來越來越沒體力,只能躺在床上。最後一個星期,他常常陷入昏迷。有一回他醒來,一直流淚掙扎著,用微弱的聲音說他還不能走,他有一個老母親躺在病床上,還沒把她送上山頭…

我們都做了準備,他離開那一天早上,突然沒有預警地排便,又黑味道又重的排泄沾滿白色內褲,外婆一邊哭一邊幫父親換褲子。

他離開了。

高中聯考放榜,我如願考上南一中,母親帶我去他墳上上香。我考上了,可是他沒有看見。

一直到現在,我常想,如果當時他在,知道我考上,聽到鄰居跟親戚道賀:啊,那個某米人的後生真猴,考著南一中…他會有什麼反應?一向木訥的臉上會有什麼神情?他會對我說什麼呢?他會不會帶我去吃館子,然後請我喝一杯?

他沒有看見。後來我一路考上大學、研究所、找到我第一份坐冷氣房辦公的工作,他都沒有看見。

那一晚,我很渴望他到我夢裡來,我希望他告訴我他看見了,跟我說說話,如果他願意,再帶我去學校附近那家水餃館吃餃子。但是他沒有來,在接下來很多個晚上,他也沒有來。

母親後來交了一個男朋友,一個很有婦之夫,一個很糟糕的男人(母親的生活擔子很重,父親留下一些債務,她要養三個小孩,我當時無法理解母親需要一個肩膀,即便是一個不牢靠的肩膀)。為了討好他,母親刻意要我們對他表現熱絡。我賭氣,很少跟母親說話,我非常想念父親,如果父親還在,一切都會不一樣吧。

我在班上有一個死黨,我跟他說了這些事。我說我想念父親,卻一直夢不到他。他告訴我他們家附近城隍廟有一個通靈的算命仙,也許可以找他試試。

一個星期六的下午,我從學校離開,帶著從郵局領出來的一千塊,去廟口找那位算命仙。那一天廟裡拜拜的人不多,廟庭的小廣場,幾個騎三輪車的小孩彼此叫喊追逐,我看到了那位算命仙。

他穿短袖白襯衫,深色長褲,一雙拖鞋,戴一副黑色粗框眼鏡,五十歲左右的年紀,看起來很像老式的讀書人。天氣熱的關係,他把襯衫上面三顆扣子解下,露出裡面的濡濕的汗衫。一個滿臉皺紋的歐巴桑坐在他的攤位,大概是幫兒子或孫子問卜吧,我在廟口徘徊了很久,等歐巴桑走後,終於鼓起勇氣在他攤位前坐下。

我一坐下來,他就開口:「你跟你爸爸緣分很淺。」

「你,你,你怎麼知道?」我嚇到了,他看我一眼,然後翻一本命書,不知道在找什麼。

「想問什麼?」

「我,我想夢見我爸爸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我爸爸不在了,我想夢見他。」

「我知道你爸爸不在了,」他說這話時沒有看我,而是看著我身後,我跟著回頭看,什麼也沒看見。他繼續說:「俗語說,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你只要一直想著他,就會夢見。」

「我有,可是沒有夢見。」

「夢是一種緣分,不能強求,你們父子緣份淺,你要耐心一點。」

「有辦法嗎?我同學說你會通靈。」

「辦法有,為什麼你想見爸爸?」

「我考上高中,他沒有看見,我不曉得他知不知道。」他又看了我身後,我又回過頭,不知道他在看什麼。

「喔,南一中,」他看了我的制服上繡的學號,「他知道。」。

「你怎麼知道?能不能讓他自己跟我說?我常常聽人家講托夢、托夢,你可以請他托夢給我嗎?要多少錢?」

「少年耶,不是錢的問題,是緣分,緣分到自然會來。」

「求求你,我只想看看他。」我很真摯地求他。

這一回他認真看了我,沈默半晌後說:「這樣吧,」他拿出一些符紙,拿起一支中楷毛筆,開始揮毫畫符,連續畫了三張:「這三張符叫『催夢符』,你帶回去,晚上睡覺前把符放在碗裡用火燒了,然後加熱鹽水喝掉,喝完之後就趕快上床,一直想著你爸爸,他就會來。」

「真的嗎?謝謝,請問多少錢?」

「不必。手伸出來給我,」我伸出手給他,他在我的手掌上用毛筆畫了符,畫完後請我把手緊緊握住:「手握緊,回到家進了房間先把門跟窗戶關好,才能把手打開,要在房間裡要呆一個小時以上才能出來,今天一天都不要洗手,過了晚上12點才可以。」

「好的,真謝謝你。」

「如果沒有夢見,再回來找我。」

我握緊拳頭,單手騎腳踏車飆回家。回到家,我照著他的方法,進房間關門窗,在房裡待了一個小時。當晚睡前,我燒了第一道符,加熱鹽水喝掉,躺在床上一直想父親。

第一天晚上父親沒有出現,可能是符的力道不夠。第二天晚上我燒了第二張符,當晚,我就夢見父親了。

夢裡,父親變成另外一個人。

他穿著很體面,開一輛小房車,像一個白領階級。夢裡,高中聯考放榜,他很高興我考上南一中,帶我去吃館子。吃飯的時候,我注意到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腳蹲到椅子上。他話不多,一直微笑地看著我,幫我挾菜。吃到一半的時候,他說等會帶我去電器行,買一台收錄音機給我,那恰巧是我當時最想要的東西。

就在電器行裡挑收錄音機的時候,鬧鐘把我吵醒了。

醒來,知道自己終於夢見他,覺得很高興,算命先生給我的催夢符果然有用。然後我開始回想他在夢裡的樣子,夢裡他真的很帥氣,看起來很像一個讀書人,很像國中時我很尊敬的一位國文老師。

但是,他怎麼會在夢裡變成這樣呢?

那一天早上,我一直想著那個夢,我很快起身梳洗準備去上學(第一節有週考)。就在我我騎腳踏車停在一個平交道,一列從我眼前呼嘯而過的莒光號驚醒了我,我忽然知道為什麼了。

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父親的理想典型,即便在夢裡,我還是那麼偏執地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塑造父親,我還是耿耿於懷他的不完美,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他原來的樣子。

我終於夢見他了,卻感到非常的悲傷。

隔了一個星期六,我又去找廟口的算命師,不管如何,我畢竟夢見父親了,我想要跟他說謝謝。我去了,沒有遇著,他沒有出來擺攤。

那天下午我逛到書局,買了一本給小朋友看的外國圖文書「Planet No.3」,那本書說,離開地球的人都來到了一個遙遠的三號星球,在哪兒開始另一種生活。

接下來幾個禮拜六,我去廟口都沒有遇見他。我問我同學,同學說他好像不再出來擺攤,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。

就這樣過了十幾年,我一直沒有遇見那位算命師,沒有機會跟那位夢的點播員說聲謝謝。至於他當年給我的催夢符,我還留著最後一張,我把它夾在高中時候的一本日記,放在我的抽屜裡。

這些年,我又經歷了許多生離死別,包括我的母親。

有一些人我一直很想念,但那張「催夢符」我一直都沒有用。我現在比較能夠瞭解當年算命師說「夢是一種緣分」。

我想我不會再用那張「催夢符」了。那些我思念的人,我會耐心守候他們,我知道他們需要時間。

他們需要時間由3號星球出發,從容地旅行到我的夢裡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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