雜誌社請我訪問看守所一個老人家。

「他騙了十幾個傢伙,跟每個人收了一筆錢,不必開刀不必吃藥打針,就可以幫你整型,隨便你想變什麼樣。

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,他讓那些人以為自己變成帥哥美女,可是沒有,搞到最後原來是催眠。」湯姆在電話另一頭說。

「騙術真明,他收多少錢?」我說。

「一個人五萬塊。其實算便宜了,如果你想整型成金城武,要花的錢何止五萬塊。」

「原來你想整型成金城武,那你去採訪他,叫他免費幫你服務。」

「別鬧了!老編用了點關係打通關節,這是獨家訪問,我這裡還有幾個受害人的電話,你去瞭解一下,然後去拜訪老頭,弄個專題,老頭子能騙這麼多人,一定有他的本事,搞不好可以跟他學幾招,說不定這是獨門生意,我是說,如果不必吃牢飯的話。」

下午兩點鐘我來到看守所,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有些訝異。

他一頭銀白短髮,抬頭紋和魚尾紋很深,眼神深邃,好像看得出你心中最幽微的秘密。他的鼻子高挺堅毅,搭配寬闊有說服力的嘴形,很難讓人對他說不。人在看守所,看起來卻很從容,和看守所很不搭,彷彿看守所並沒有真的關住他。

我很難把他跟一個騙錢的老頭子聯想在一起。這樣說吧,如果你在街上遇見他,你會認為他優雅生活了很久,而且會繼續這樣優雅老去,你不會相信他是個騙子。

「你喜歡你的臉嗎?」我還來不及開口,他說話了。

「並不討厭。」還念念不忘他的生意嗎?

「很多人不喜歡自己的臉。」

「找你的哪些人,是嗎?」

「對,他們來找我,想要換一張臉,我看不出那些臉有什麼不好,那些臉做錯什麼,它的主人想把它換掉。你覺得呢?為什麼?」

我頓了一下,不知怎麼接,肚子突然咕咕叫。我中午吃了什麼現在就餓了?想起來了,我昨晚一個人吃了一個13吋的海鮮披薩,到現在都沒吃東西。

「那些臉沒有做錯什麼,它們是一個送錯的披薩,我們要的是海鮮口味,送來的卻是夏威夷鳳梨。」

「哈哈哈,年輕人你中午吃披薩?」

「沒有,昨天晚上,我今天還沒吃東西。」我繼續說:「我們沒機會跟父母討論我們要怎樣一張臉,就生下來了,有些人得到自己要的臉,有些人沒有,沒有如願的人多少會自力救濟,找整型醫師什麼的吧。」

「喔,那麼那些臉呢?它們不也沒有跟誰討論,也沒有同意自己應該分配給什麼樣人,就被送出門了,不是嗎?大家都沒有跟誰討論,一切隨機分配,這不是很公平?想過沒有,披薩送錯的時候,對訂披薩的人是錯的,對披薩來說也是錯的。可是我們看到的是,一個人可以隨自己高興換掉他的單眼皮、塌鼻子、雙下巴,那些被送錯的臉,又一次沒有經過同意就被換掉,它們永遠被決定,永遠沒有機會換一個主人,落腳在另一個人身上。」老先生現在變成一位辯護律師。

「你好像對那些被換掉的單眼皮、雙下巴、塌鼻子很抱不平,可是你做什麼呢?你不也幫那些人換一張臉嗎?」

「有一張自己喜歡別人也喜歡的臉,的確不錯。這個世界帥哥美女的確比較吃得開,大家都希望自己受到歡迎,被人家喜愛。」

「我搞糊塗了,你到底站哪一邊?」

「那些人來找我,但是我沒有改變哪些臉,我改變哪些人看待自己臉孔的方式。」

「怎麼做,催眠嗎?」

他停了一下,沒有立即回答:「你喜歡觀察別人的臉嗎?」

「基本上是。」

「每個人五官特徵都不同,單眼皮,雙眼皮;眼睛大一點小一點,鼻子挺一點,塌一點;嘴唇寬一點,窄一點,厚一點,薄一點;眉毛濃一點,淡一點,粗一點,細一點…五官只是不同元件的組合,但是真正讓一個五官豐富起來的是表情。同樣的一張臉,平靜的時候,笑起來的時候,哭起來的時候,生氣起來的時候,悲傷起來的時候,風景都不同。就像地球有高山、平原、盆地、湖泊、海洋,讓這些地理景觀變得不一樣的是天氣;晴天,陰天,起霧,颳風,下雨,颱風天,下雪…不同的天氣我們會看到不同的高山,湖泊,看到不同的風景。」

「我瞭解。」

「天氣會影響人,出太陽你的心情好,颳風下雨天你心情不好。表情也是,一張笑臉總是比一張哭喪的臉受歡迎。想過嗎?那些不喜歡自己五官的人,臉上有著雙重的醜陋。首先,你在他臉上看到他對自己五官的嫌惡,然後你跟著他的表情看著他的臉,如果連他自己都覺得難看,你怎麼會覺得這張臉好看?不好看的臉,以及掛在臉上嫌惡的表情,讓一張本來也許不怎麼難看的臉,變得加倍的難看。」

「所以你怎麼做?」

「我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小廣告,說我可以改變人們的臉看起來的樣子,不必打針、吃藥、開刀,無效退費。然後我從一個整型醫師的朋友哪裡,準備了一些整容前整容後的照片,證明自己的實力。我沒有想到,真的有人來找我,他們告訴我他們想要改變自己的臉,有些人還拿了些樣本照片要我比照處理。」

講到這裡,他嘴角微揚:「比方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叫布魯斯,他來找我,說他希望自己能長得像某某某。我讓他齋戒一個禮拜,然後幫他加持。利用催眠還有一點心理操控,我請他運用念力改變,連續三天。我答應布魯斯第四天早上醒來,他會看見一張不同的臉。我告訴他,他在第三天夜裡的睡眠,會經歷我所謂『五官的位移』。類似地表上發生過的造山運動、地層下陷、地表龜裂、板塊移動,將會同樣的發生在那樣一張臉上。我告訴布魯斯,在睡夢中,他將會感到他的眼睛、鼻子、下巴,眼皮發生位移、隆起、凹陷、龜裂,他將會感到一些些痛楚。」

「很需要想像力。」

「一點痛苦是值得的,隔天早上布魯斯醒來照鏡子的時候,他會在鏡子裡看見一張不同的臉,他夢寐以求的那張臉。事實上原來那張臉還在,但是布魯斯看不見,只要他看鏡子,他看到的就是一張全新的臉。」

「是嗎?那透過車窗,玻璃帷幕,鏡面金屬,河邊,任何可以看到自己臉的地方,效果都一樣?」

「是。」

「高竿的催眠。」

「想想看接下來發生什麼事?布魯斯盯著鏡子看了一個早上,感到很興奮,甚至差點上班遲到。原本其貌不揚的布魯斯變臉成功之後,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上街?他以為自己是個帥哥,於是人看起來清明爽朗,不僅對路上的每個人微笑,還對流浪的小狗吹口哨,路上走著走著碰到一個差點迎面撞上的女生,還會伸手彎腰向對方邀請說:『Shall we dance?』」

他停了一下:「如果你在路上遇見這個年輕人,會不會以為他剛中了一百萬彩券?」

「嗯,可能,外加本來反對激烈的女友老爸,終於答應把女兒嫁給他。」

「這不是很理想嗎?我沒有改變那些人的臉,我改變那張臉上的表情,改變了他們對自己臉孔的看法,因此他們可以跟自己的臉孔和平相處。」

「用你原來的比喻說,就是你改變了天氣,沒有改變地理環境?」

「你pick up很快。」

「可是別人看到的是同樣一張臉,不是嗎?那個布魯斯沒有變成金城武,別人難道不會告訴他,你得意個什麼勁,你以為你是金城武啊?」

「對,我沒有辦法改變他周遭所有的人。」

「所以布魯斯會發現,其實他的臉沒有改變?」

「是。」

「所以布魯斯花了錢,覺得自己被騙,就一狀告到警察局?」

「是。」

「所以你現在就被關在看守所。」

「是,不過,錢不是重點,我並不是為了那些錢,我也不是想騙他們。那些錢只是手段,如果不收錢,他們不會相信你。我只是要讓那些人瞭解,你的五官是中性的,美或不美,取決於你看臉孔的方式。」

「非常特別。可是值得嗎?犧牲你的自由?」

「自由是一種假象,只要你願意,在哪裡都可以自由。」

下午三點鐘,我結束了我的訪問,開車回雜誌社,一路想著老人家。

一直沒吃東西,這一刻卻不再覺得餓。車子要上高架橋的時候,手機突然響起來,湯姆打來的。

「訪問得怎麼樣,順利嗎?」

「還好。」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太Responsive。

「老頭什麼樣的人,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嗎?」

「有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他左手腕上有刺青。」

「刻了什麼?」

「Planet No.3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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