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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蘭西斯38歲,單身,她說:人不管年紀多大,都不能喪失「一個人看電影」的能力。

妮琪32歲,和第五任男友熱戀中,她說:一個人看電影是不道德的。也就是說人不管年紀多大,都不能喪失「找到人陪你看電影」的能力。

套莎士比亞的句型:To see a movie alone or not alone, it’s a question.

高三那年,我常常一個人看電影,而且看午夜場。那時候書唸煩了就去看午夜場,在陰暗的戲院花兩小時進入別人的故事,並暫時忘記自己的故事。

我看電影很投入,所以每當電影散場要回到現實,我就有強烈的不真實感。電影主角們戲劇性的人生才剛結束,馬上得回到自己平凡、無聊、對聯考無可奈何的高中生涯,情何以堪。

我不想回家,但沒有比午夜場更晚的電影。再說看了一部好電影,不花點時間回味就馬上回家睡覺,也太對不起影片了。

因此,儘管城市已經睡著,我還是慢慢騎著車在街上遊蕩,揣想男女主角在影片結束後,會繼續什麼樣的人生?從此一路平順,還是始終崎嶇不斷呢?

我會花時間想,但我家離戲院很近,即使慢慢騎車,還是一下就到家。因此路上經過圓環,我會繞圈圈,至少繞完五圈才回家。

每次繞圓環,我就會想像自己是唱盤上的一張老黑膠唱片,點歌時間,上帝DJ把唱針輕輕放下,唱盤開始迴轉,一首孤獨的高中生之歌,就在城市午夜的圓環慢車道緩緩響起。

看完午夜場電影騎車繞圓環,是我當時最喜歡的儀式,它讓我覺得自己像悲劇英雄。

我沒什麼可以給世界,世界也沒什麼可以給我;體制龐大強固,我無力撼動,只能踩著不甘心的腳步跟著眾多高中生往前;地球兀自公轉自轉,每個人兀自公轉自轉,我無法阻止誰,也沒有誰為我停下,我只能在電影散場的午夜,向世界偷一點自由,騎車沿著圓環孤單地繞圈圈。

那是我當時所知的終極孤單,是孤單第一名(奇怪的是每次到這種地步,心底反而會升起一種溫暖,好像是說夠了夠了,都拿冠軍了,可以回家睡覺了,明天還有考試,不然你要怎樣)。孤單是當時的時尚,是只會唸書的高中生自以為是的時尚配件。

高中畢業後,我跟不同的人看電影,大學同學、同事、哥兒們、女伴。後來大夥陸續結婚生小孩,我偶而一個人看電影(我並沒有開發出新朋友一起看電影,照妮琪的說法,我逐漸喪失找到人一起看電影的能力,變得越來越不道德)。

有一回我一個人去看「明天過後」,遇見馬克。

我六點排隊,買到九點場次。時間充裕,我吃了晚餐,在書店買本書,坐在漢堡王看書喝可樂,八點五十五分進場。

我右邊坐一對情侶,男生坐我隔壁,兩個人手上各拿大杯可樂以及大桶爆米花,一坐下來嘴巴就喀嗤喀嗤嚼不停。漫長的廣告和預告演完,左邊還空兩個位置。

電影開始三分鐘馬克進來,他和我隔一個位置坐下,關上手機,從包包拿出一個約20公分高的方形玻璃罐,放在我隔壁合起來的椅墊上,讓玻璃罐靠著椅背。

是飲料嗎?我瞄了一眼,不像,裡面空空的。為什麼不把罐子放在扶手放飲料杯的把環上呢?等會座位有人坐怎麼辦?

不管,專心看電影。

「明天過後」很好看,不是特效迷人;不是龍捲風、暴風雪如何摧殘紐約、洛杉磯;不是輕忽溫室效應讓人類付出沈重代價;也不是向來驕傲的美國人終於慘遭修理,在片中淪為難民…而是在災難中,你看見人跟人如何相互扶持;一個父親如何風雪無阻展開搶救,履行對兒子的承諾。

電影結束,音樂響起,銀幕開始跑工作人員名單,我還留在座位。這是我的習慣,我都是等人走完才離開,在等候的時間回味電影情節。

馬克也留在座位,他從包包拿出一盒森永牛奶糖,打開盒子拿出一顆,拆開包裝紙,打開玻璃瓶蓋,把牛奶糖丟進去,蓋上蓋子把罐子拿到眼前。

我朝他的玻璃罐看,裡面好像有螞蟻。

「餵寵物的時間到了?」我問。

「什麼?」馬克有點驚訝,好像很意外有男生跟他搭訕:「等一下,」他看了錶又看了罐子,然後滿意地回過頭:「對不起,你剛說什麼?」

我看清楚了,罐子裡的確是螞蟻,有四五隻,塊頭還滿大的:「我是說你養螞蟻當寵物嗎?」

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
「好特別。」

「是啊,我喜歡螞蟻,我帶牠們來看電影。」

「什麼?」我是不是聽錯了:「螞蟻也看電影?」

「嗯,這種螞蟻視力還不錯,我培養牠們看電影很久了,每次看電影我都買兩張票,帶牠們一起看,看完再根據牠們的反應寫影評,寄給親朋好友。」

「牠們的什麼反應?」

「我剛不是丟了一顆牛奶糖進去?」

「是,然後?」

「玻璃瓶裡有五隻螞蟻,每次看電影我都抓五隻,看完就丟一顆牛奶糖進去,看看五秒鐘內有幾隻螞蟻跑過去吃。」馬克看了瓶子,五隻螞蟻都黏在牛奶糖上了。

「這代表什麼?」

「看完好電影,你不會馬上有食慾,你會停在電影裡,身體很多機能會暫時停下。螞蟻也是,如果看完電影5秒內,螞蟻都搶著吃牛奶糖,就表示電影很難看;相反的,越少螞蟻去牛奶糖,就表示電影越好看。」

「那,這部電影好看嗎?」

「不錯,」馬克開心的說:「5秒內,只有一隻螞蟻吃牛奶糖,所以『明天過後』可以得到4隻金螞蟻評價。」

「哇,真不錯。」

人走得差不多了,我跟馬克起身離開,馬克的故事比電影還精彩。

「您怎麼稱呼?」我問。

「叫我馬克。」

「我叫Logan。」我想請馬克喝咖啡,但他急著回家:「寫完影評可以寄一份給我嗎?我留e-mail給你。」我拿起看電影前買的書,翻到版權頁撕下半頁空白,留下e-mail。

「沒問題。」馬克說。

我們揮手道別,我走向停車場開車。

十一點多,戲院門口還很多人,但路上人車已經變少。我慢慢開車往回家的路上,路上並沒有經過圓環。

我想著馬克。我會收到怎樣的一份螞蟻影評呢?什麼時候收到?明天,還是明天過後。馬克成為「螞蟻影評人」的機緣是什麼?他還認真地替螞蟻買票,給牠們獨立座位…

我在滾石唱片工作時,辦了一個「替你讀讀書會」,我們不聚會,都是我看書,看完寫報告給大家看(我用這種方式磨文案,希望35歲前能寫一本書)。當時沒有e-mail,一個月一到兩次,我在家裡寫完報告,一早到公司就拷貝好讀書心得放在每個人座位上。

我這樣寫了一年(34歲那年終於出版第一本書:給下一個科學小飛俠的37個備忘錄)。

收到馬克的影評,我會把它轉寄給法蘭西斯跟妮琪。

她們都喜歡看電影,但對於該不該一個人看有不同意見。不管一個人或兩個人,她們都不想走出戲院,覺得自己被騙。真的,看一部爛片的沮喪,不亞於穿上新買的鞋子踩到狗屎(你可以把鞋子弄乾淨,但狗大便的臭味將永遠縈繞不去)。

所以馬克的影評很有用,他訓練螞蟻看電影,提供五隻螞蟻的觀點當參考。畢竟,一部讓螞蟻看完就轉身吃牛奶糖的電影,對人可能也不會有吸引力。

寄出馬克的影評時我也會告訴她們,看電影除了自己看或找別人一起,還有其他選擇。

影評人馬克,他找螞蟻一起看電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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